一、當AI自信地給出錯誤答案

在數字技術飛速發展的今天，大語言模型（LLMs）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滲透到我們生活的方方面面。從智能客服到醫療診斷，從金融分析到法律文書，這些模型憑借其強大的語言理解和生成能力，似乎正在重塑人類與信息交互的方式。然而，在其光鮮亮麗的表現背后，一個隱蔽而危險的問題正悄然浮現——上下文幻覺（Contextual Hallucination）。

想象這樣一個場景：一位車主前往車管所辦理車輛異地轉移手續，按照要求需要填寫留置權人（即發放汽車貸款的銀行）的地址。由于手頭沒有現成的信息，他選擇通過谷歌搜索，得到了一個由AI生成的、看起來專業且格式規范的地址。然而，當車管所的工作人員嘗試在系統中驗證該地址時，卻發現它根本不存在。這并非虛構的故事，而是真實發生在現實中的案例。在這個案例中，AI生成的地址雖然看似合理，甚至包含了逼真的郵箱號碼和城市細節，但本質上卻是完全虛構的。這種現象，就是所謂的“上下文幻覺”——AI生成的答案聽起來正確、看起來合理，但卻缺乏真實數據的支撐。

在低風險場景中，這類幻覺可能只是讓人感到些許不便，甚至被輕易忽視。但在供應鏈管理、醫療保健、金融服務等關鍵領域，上下文幻覺可能會引發一系列嚴重后果：它會侵蝕用戶對AI系統的信任，導致決策延遲，甚至引發重大錯誤。當模型虛構業務規則或錯誤報告數據時，人們對整個系統的信心就會開始崩塌，而信任一旦失去，就很難再恢復。因此，解決上下文幻覺問題已不僅僅是一個技術挑戰，更是關乎AI產品完整性和社會公信力的重要議題。

二、上下文幻覺的本質與表現

（一）定義與特征

上下文幻覺是指大語言模型在缺乏真實證據的情況下，生成看似合理但實際錯誤或不存在的信息。這類幻覺具有以下顯著特征：

• 表面合理性幻覺內容通常符合語言邏輯和常識框架，格式規范、表述流暢，甚至包含具體細節（如地址、數據、時間等），極易使人信服。
• 缺乏事實基礎盡管表面上看起來可信，但幻覺內容無法在真實世界的數據源中得到驗證，可能是模型基于訓練數據的統計規律虛構出來的。
• 自信的表述模型在生成幻覺內容時往往表現得非常“自信”，不會主動提示信息的不確定性或潛在錯誤。

（二）典型場景與影響

上下文幻覺的影響范圍廣泛，不同領域的表現和后果也各不相同：

• 金融領域在貸款審批、風險評估等場景中，模型可能虛構客戶信用記錄、偽造金融數據，導致錯誤的貸款決策，引發金融風險。例如，模型可能錯誤地引用某公司的財務指標，誤導投資決策。
• 醫療領域在輔助診斷或藥物推薦環節，幻覺可能導致誤診或錯誤用藥。例如，模型可能虛構某種藥物的適應癥或禁忌癥，威脅患者生命安全。
• 法律領域在合同起草、法律意見生成過程中，模型可能錯誤引用法律條文或虛構司法案例，導致法律糾紛。
• 供應鏈管理模型可能錯誤預測市場需求、虛構供應商信息，導致庫存積壓或供應鏈中斷。
• 公共政策與輿論在信息傳播和政策分析中，幻覺可能生成虛假數據或誤導性結論，影響公眾認知和政策制定。例如，虛構的統計數據可能引發社會恐慌或錯誤的政策導向。

三、上下文幻覺的成因分析

大語言模型之所以會產生上下文幻覺，是其技術特性與運行機制共同作用的結果。以下是幾個關鍵成因：

（一）缺乏事實依據的生成機制

大語言模型本質上是基于海量文本數據訓練的概率模型，其核心目標是預測下一個 token 的概率分布，而非確保生成內容的真實性。當模型無法從外部獲取可靠的上下文信息時，會基于訓練數據中的模式和規律“編造”看似合理的內容。這種生成機制被稱為“缺乏 grounding（接地）”——模型的輸出沒有與真實世界的事實建立有效連接。例如，當用戶詢問一個生僻的專業術語定義時，如果模型的訓練數據中缺乏相關準確信息，就可能生成一個看似合理但錯誤的解釋。

（二）高創造力設置的影響

在模型的生成參數中，“溫度（Temperature）”是一個關鍵指標，用于控制輸出的隨機性和創造性。當溫度設置較高（如超過 0.7）時，模型更傾向于生成多樣化、富有創意的內容，但這也會增加生成 speculative（推測性）或缺乏事實依據內容的風險。例如，在故事創作或詩歌生成場景中，高溫度設置有助于激發創意，但在需要準確信息的場景中，卻可能導致幻覺的產生。

（三）缺乏自動驗證機制

傳統的大語言模型在生成內容時，缺乏一個內置的自動事實核查環節。即使生成的內容存在錯誤，模型也無法自行識別和糾正，往往需要依賴用戶反饋或事后人工核查才能發現問題。這種“無驗證循環”使得幻覺內容能夠輕易地流出系統，進入實際應用場景。例如，在智能客服系統中，模型可能錯誤地回答用戶的問題，而系統無法及時發現并修正錯誤，導致用戶受到誤導。

（四）訓練數據的局限性

大語言模型的訓練數據雖然龐大，但可能存在以下問題：

• 數據偏差訓練數據中可能包含錯誤、過時或偏見性的信息，模型在學習過程中會不自覺地繼承這些缺陷，并在生成內容時表現出來。
• 數據覆蓋不全對于某些專業領域或新興事物，訓練數據可能缺乏足夠的樣本，導致模型無法準確理解和生成相關內容，只能通過推測填補空白。

四、緩解上下文幻覺的策略與實踐

面對上下文幻覺的挑戰，研究者和從業者們提出了一系列有效的緩解策略。這些策略涵蓋了技術架構、模型訓練、應用流程等多個層面，需要結合具體場景綜合運用。

（一）檢索增強生成（RAG：Retrieval-Augmented Generation）

檢索增強生成是一種將大語言模型與外部知識源相結合的技術架構。通過連接向量數據庫、API接口或經過驗證的文檔存儲庫，模型在生成回答之前，首先從外部知識源中檢索相關的事實性信息，確保回答內容基于真實數據，而非單純依賴預訓練知識。

• 工作原理：當用戶提出問題時，系統首先通過檢索模塊從外部知識源中獲取相關上下文信息，然后將這些信息與用戶的問題一起輸入到大語言模型中，引導模型基于真實數據生成回答。
• 典型案例以查詢“第五第三銀行（Fifth Third Bank）的留置權人地址”為例，傳統的大語言模型可能會生成一個虛構的地址（如“P.O. Box 630494, Cincinnati, OH 45263–0494”），而采用RAG架構的系統會先從銀行官網或內部系統中檢索到真實地址（“Fifth Third Bank, P.O. Box 630778, Cincinnati, OH 45263–0778”），然后將其作為上下文提供給模型，確保回答的準確性。

（二）提示工程與驗證邏輯

通過設計合理的提示詞和驗證邏輯，引導模型在生成內容時更加謹慎，并主動識別自身的不確定性。

• 鏈式思維（Chain-of-Thought, CoT） 要求模型在回答問題時，先逐步闡述推理過程，再給出結論。這種方式有助于暴露模型的思維漏洞，減少跳躍性的錯誤推斷。例如，在數學題解答中，模型可以先列出解題步驟，再計算結果，便于發現邏輯錯誤。
• 拒絕機制（Refusal Mechanism） 當模型無法確定答案的準確性時，引導其承認不確定性，而非強行生成一個可能錯誤的回答。例如，當用戶詢問一個超出模型知識范圍的問題時，模型可以回復：“抱歉，我無法確定該信息的準確性，建議查閱相關權威資料。”

（三）生成后事實核查

即使大語言模型表現得非常自信，其生成的內容也可能存在錯誤。因此，在生成回答之后，增加一個自動事實核查環節至關重要。

• 驗證循環（Generate-Verify Loop）將模型生成的內容與原始知識源進行對比，檢查是否存在不一致或錯誤。例如，在生成一個地址后，系統可以自動調用地圖API或企業注冊數據庫進行驗證，確保地址真實存在。
• 示例工作流程

步驟1用戶提問“第五第三銀行的留置權人地址是什么？”模型生成回答“P.O. Box 630494, Cincinnati, OH 45263–0494”。

步驟2系統使用驗證提示詞“請問‘P.O. Box 630494, Cincinnati, OH 45263–0494’是否與以下上下文一致？上下文：‘Fifth Third Bank, P.O. Box 630778, Cincinnati, OH 45263–0778’”，引導模型自我驗證。

步驟3模型識別到地址不一致，返回“不，提供的地址與上下文不匹配”，從而拒絕錯誤輸出。

（四）調整模型生成參數

通過降低“溫度”參數，減少模型輸出的隨機性和創造性，使其更傾向于生成確定性和準確性更高的內容。例如，在需要精確信息的場景中（如金融數據查詢、醫療診斷），將溫度設置為0.1左右，迫使模型從訓練數據中檢索最可能的正確答案，而非進行推測性生成。

（五）人工介入與關鍵數據審核

在高風險場景中，單純依靠技術手段難以完全消除幻覺風險，必須引入人工審核環節。例如，在法律文書生成、醫療處方開具等場景中，AI生成的內容必須經過專業人員的審核和確認，確保其準確性和合規性。人工介入不僅可以識別和糾正模型的錯誤，還能在一定程度上增強用戶對系統的信任。

大語言模型的出現無疑是人工智能領域的一次重大飛躍，其在信息處理和語言生成方面的能力令人驚嘆。然而，上下文幻覺的存在提醒我們，單純追求“智能”是不夠的，AI系統還必須具備“可信”的品質。從車管所的地址錯誤到金融領域的數據分析，從醫療診斷的建議生成到法律文書的條款擬定，上下文幻覺的影響滲透到了各個關鍵領域，威脅著AI技術的應用安全和社會信任。

解決上下文幻覺問題需要技術開發者、企業、政策制定者和用戶的共同努力：技術開發者應致力于改進模型架構和算法，從源頭減少幻覺的產生；企業需在應用過程中建立完善的審核和驗證機制，確保AI輸出的準確性；政策制定者應制定相關標準和規范，引導行業健康發展；用戶則需提高風險意識，理性對待AI提供的信息。